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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苡:百岁翻译家的传奇人生

发布日期:2020-07-10      阅读数:1494 次

信中嘱咐哥哥“把她当作我们的一个小妹妹看待”。可是几个月后,迫于形势,杨苡不得不走了——她发表的抗日诗《失去爸爸的孩子》被日本人盯上了,报社编辑催她快逃。远在英国的哥哥杨宪益也来信劝母亲,母亲终于同意,“翡翠年华”时代被迫谢幕。
恨不能告诉每一个人:“我收到了巴金的亲笔信!”信中,巴金称她为“静如”,落款是“芾甘”。“相信未来,未来是光明的”,兄长般的鼓励,她看了又看,然后,郑重地把信珍藏在一只带锁的小铁箱里。
那盏昏黄微明的灯
1938年7月7日深夜,匆匆告别几百张唱片、明信片,一堆来自法国的洋娃娃,还有巴金的10封信以及编好号码用缎带捆住的另外40封信,杨苡登上英国太古轮船公司的“云南号”豪华客轮,成为“平津流亡学生”中的一员。她将转道香港,投奔战时在昆明成立的清华、北大、南开共同组建的西南联合大学。前方就是向往中的自由,因为兴奋,与含着眼泪的母亲挥手再见时,杨苡甚至是开心的。她未曾预测到的是:她永远失去了那些信,也永远告别了与李尧林的一段似有似无的青春情感。
到香港后,等船期间,杨苡住铜锣湾,游维多利亚海港,那是她“最后的贵族生活”。由豪华客轮的“大餐间”,到法国邮轮的二等舱,再到席地而坐的“闷罐车”,一个月后进入云南边境后,贵族小姐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亡学生了。然而心情是舒畅的,“一看到国旗,便从闷罐车的又湿又脏的地上跳起来,对着车厢外的云南大兵激动地唱起一连串的抗日歌曲”。那时的杨苡“浑浑噩噩”,看电影,唱歌,为《战歌》杂志写诗,参加漫画班,用绒线在麻布上绣她的艺术想像,从未有过的自由自在。就连“跑警报”,都像是出城郊游,一边啃着胡萝卜,一边欣赏油菜花。直到有一天,一场轰炸过后,邻居家女儿告诉她,沈从文一边喝酒一边哭:“国家成了这个样子,人人只顾逃命,不能读书,不能工作……”那一刻,一向爱闹的杨苡安静下来,深受震动。
杨苡与沈从文
不久,同船来到昆明的北平艺专的郑颖孙先生离开昆明,杨苡搬进他原来的卧室,而外屋,就是沈从文和朱自清编教科书的书房。沈从文耐心地劝她,“少写那么多充满口号的抗战诗,即使是发表了,也不见得有多少价值”,他建议她:“还是进外文系好,你已读过十年英文,该多读些原著,要打开眼界……”他还捧来一大堆世界名著,叫她写读书笔记,“将来,你也可以做翻译嘛”。
从此,每个晚上,杨苡都坐在一盏小油灯旁,每逢想偷懒时,就转头望向后一排房屋,糊纸的窗后,一盏昏黄微明的灯还亮着,她知道,那灯下,沈从文先生正在伏案。
联大复课后,杨苡搬到临时校舍,投入了另一片热火朝天的天地。很多年以后,她还时常回忆起沈从文用浓重的湖南口音督促她:“要用功哩!我去睡了你方可休息。睡迟些怕什么,不要犯懒贪玩!”
那时的联大,名师云集,学风自由,外文系里,叶公超是系主任,谢文通教英诗,陈嘉教莎士比亚,冯至教德文,吴宓教欧洲文学史,是“正宗的美国范儿”。联大仍然坚持了北大、清华、南开三校“教授治校”的传统,不分上下级,没有官僚味,一律称“先生”。
尽管“老师非常好”,可是,新鲜感过后,西南的湿冷,吃不饱,木床上的臭虫是从未见过的多,也没有电影看,这些都令她沮丧,习惯了北方大火炉和暖气汀的杨苡开始想家。唯有写信,向巴金先生倾诉,说自己常常望着月光想哭。巴金的回信,还是一贯的兄长式的开导:“你看见月色想哭,大概又在思念家乡,出门不久的人总免不掉这一套,以后在外面久了,新的环境会使你渐渐忘却了旧的,倘使是由于寂寞,你就应该设法排遣它。你现在是个大人了,应该‘大人气’才行。要是你只管放任感情,说不定会给你招来更多的忧郁的思想。”几十年后,在上海巴金的大客厅里,巴金大笑着对老朋友们说:“她可以一封信写十好几张大信纸!”
幸好,忧郁只是暂时的,爱写诗的杨苡很快找到了“组织”——她加入了高原文学社。一次活动上,“穿一件黑底小花的旗袍,外罩红色毛衣,美极了”的杨苡令一位年轻的诗人怦然心动。诗人叫赵瑞蕻,“清峻,谦和,斯文,有学者的英气”(陈丹青语),比她高两班,高二时就已经尝试翻译,发表作品,是吴宓的高足。此后,一起上吴宓的课时,他就坐在她旁边;她去看话剧,不喜欢戏剧的他也欣然跟去;再后来,月光下的操场上,璧人成双。
1940年8月13日,淞沪战役纪念日这天,他们在报纸上刊登了结婚启事。战事正紧,跑警报成了家常便饭,女儿出生没多久,杨苡用绿色棉布装扮的家就被震塌了,他们的住处疏散到了郊外的山上。有一天,站在三平方的小屋门口,她看到有个人撩着长袍从山下走上来,是沈从文先生!从城里到郊外,那样远的路,且只能步行,可是沈先生来了,他微笑着说:“哈,做了狼狈的小母亲了,让我看看你的小婴儿!”
沈从文离开不久,给她寄来一封信,信中说:“一个女人若过了25岁还是白白地打发日子还有什么希望!”那年,杨苡22岁,还有3年。那时起,她开始从学校的图书室借大量的书来读,那盏昏黄微明的灯,为她照亮了前行的路。
首创“呼啸山庄”
1942年,赵瑞蕻到重庆中央大学当助教,因为生孩子耽误学业的杨苡也跟随他到重庆,在中央大学借读。家道中落,母亲也已搬到重庆,她接纳了困境中的小女儿和幼小的外孙女,让杨苡得以继续学业。
图书馆仍是杨苡最常去的地方,读到一本叫《Wuthering Heights》的书时,她惊讶地发现,这本书正是她少女时代看过的《魂归离恨天》的原著,她“又一次被书中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丈夫赵瑞蕻正在翻译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受他影响,杨苡也动了翻译的念头。当时流行读《简·爱》,但她觉得,这本书里的爱情可以超越阶级、社会,可以超越生死,是永恒的,“我翻译《呼啸山庄》,就是要证明它比《简·爱》更好!”
随着抗战胜利,新中国成立,杨苡到了南京,一边教书,一边写儿童文学、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但翻译《Wuthering Heights》一再搁浅。冥冥中,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1953年,赵瑞蕻到德国任访问教授,杨苡独自带着孩子住在一间破房子里。“有一夜,窗外风雨交加,一阵阵疾风呼啸而过,雨点洒落在玻璃窗上,宛如凯瑟琳在窗外哭泣着叫我开窗。我所住的房子外面本来就是一片荒凉的花园,这时我几乎感到我也是在当年约克郡旷野附近的那所古老的房子里。我嘴里不知不觉的念着Wuthering Heights……苦苦地想着该怎样确切译出它的意义,又能基本上接近它的读音。忽然灵感自天而降,我兴奋地写下了‘呼啸山庄’四个大字!”
激动之余,杨苡给巴金写了信,巴金回信说:“你要译W.H.,我很高兴,这书你译出后,一定要寄给我看。我会设法给你印。你可以驾驭中国文字,你的译笔不会差。你慢慢吧,我不会使你的努力白费。”一方面支持鼓励,一方面也严格要求:“我希望你好好地工作,不要马马虎虎地搞一下了事,你要是认真地严肃地工作,我相信你可以搞得好。”
从小就认为自己很笨的杨苡,靠着一本字典谨慎翻译,她时时牢记巴金的叮嘱,小心地把自己隐藏于译文之后。一年后,十年梦想终于实现。1955年6月,《呼啸山庄》由平明出版社出版,英国作家艾米莉·勃朗特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说从此走进了国人的视野,由杨苡首创的“呼啸山庄”译名,也一直为后人沿用。
花开花落,豪情依旧
1980年,让杨苡背上十多年沉重包袱的《呼啸山庄》由江苏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这一年,61岁的她离开学校,主动退休了。虽然在高校工作多年,但她强调自己的身份只是“教员”。
往事不堪回首,但往事又那样难忘,杨苡在笔下怀念故人,作品多次获奖。1986年,《梦萧珊》被《人民文学》杂志评为读者最喜爱的作品。1987年,她将1939至1985年间与巴金交往的60封信件编注、整理,出版了《雪泥集巴金书简》。1938年前的10封,母亲当年在日本兵进入租界搜查时,迫于形势烧掉了,而保存下来的这些,也是杨苡冒着危险换来的,为此,她还挨了此生唯一的一记耳光。书出版后,耄耋之年的巴金再次致信:“想想写《雪泥集》那些信函的日子真像在做梦!”
“当我能将心里的话痛痛快快变成纸上的文字时,这可能意味着我没有白白浪费掉生命。”生命没有浪费,古稀之年,杨苡翻译完成了英国诗人布莱克的《天真与经验之歌》《我赤裸裸地来:罗丹传》,《呼啸山庄》也一版再版,并被英国勃朗特纪念馆收藏。生命中,每一步都流光溢彩。
1997年底,巴金住院,杨苡去看望这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心灵导师,说话困难的巴金费劲地叮嘱:“多写!”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2005年,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巴金告别了人世。8年后,94岁高龄的杨苡出版《青春者忆》,以独特的视角和深情的文字写下与巴金交往的故事,这是她献给巴金先生的“好长好长的梦”。巴金的叮咛,她一直记着,老照片背后的故事,她一直在写。2015年,哥哥杨宪益去世六年后,她携小女儿赵蘅主编了《纪念杨宪益先生诞辰百年丛书》,一套六本,工程浩大,被称“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历史画卷中的独特一页”。2019年,100岁的杨苡荣获第七届南京文学艺术奖“终生成就奖”。
故人渐凋零,唯有杨苡天真地活着,写着。她的客厅,常常高朋满座,墙上挂着鲁迅的诗句:“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面对老友小友,记忆力惊人的她豪情依旧,把往事娓娓道来。
“我想我这一生如同浸透了浓郁的果汁,确是不虚此生,果实累累。”人生呼啸而来,时间呼啸而去,置身其中,杨苡青春永在。
◎ 来源:翻译教育与研究、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 日期:2020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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