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走了两位老翻译家,白天走的是李文俊先生,晚上走的是杨苡先生。有的人不看翻译书,有的人看翻译书又不记翻译者的姓名,他们不知道这两位先生是谁。我想说情有可原,可是这四个字就跟烫嘴山芋一样死活说不出口,大概是我自己有时也译点儿东西的缘故。那我就提提这两位先生的主要译著吧,李文俊先生译过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杨苡先生译过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有的人也许知道一点儿。
说点儿实在的,我们这一代人受惠于翻译太多太多了。我曾在一篇文章《翻译家的生与死》里提到过这一事实。如果有人看过那篇文章,大概还记得它也是写那年走的一些老翻译家的,其中重点谈了杨宪益先生,就是他和他太太戴乃迭把《红楼梦》翻译成英文,让全世界的不少读者都读到了大观园里的生生死死。杨苡先生就是杨宪益先生的妹妹。
杨家出了不少人才,说起来恐怕需要三天三夜的时间,单说杨苡先生的姐姐杨敏如先生。她是我们系的老教授,早年师从顾随先生,对唐词宋词都有极深的研究。我没有上过她的课,也没有见过她,但是名字是知道的。她去世的时候是一百零二岁,绝对高寿。杨苡先生去世的时候是一百零三岁,这样的高寿多少冲淡了去世的悲伤。不少读者此时此刻都会想起杨苡先生翻译的《呼啸山庄》,现在重读肯定会有不一样的滋味萦绕心头。就在过年之前,杨苡先生出版了一本新书,《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由她口述,由余斌先生撰写,里面写到了许多有意思的人,许多有意思的事。我下了单,但是书还没有到手,等到手的时候再说吧。不过,我还是想抄录一段杨苡先生关于翻译的话,算作我对她的感念之情。她说:“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文字游戏,它使你夜不能眠。但最后你尝到它的甜味。”
我尝到李文俊先生的翻译甜味儿比较早。不少人都知道他翻译小说,但是知道他翻译诗而且翻译得那么好的人并不多。我早年看过(后来还买到了)一本译丛《春天最初的微笑》,里面就有李文俊先生翻译的一首爱伦·坡的诗。知道爱伦·坡写小说的人多,但是知道他也写诗的人却比较少。这首诗的名字叫《孤独》,我特别喜欢,一直把它秘密地藏在心底。诗的开头是这么写的,“童年时起,我便异于/别的孩子——他们的视域/与我不同——我难以随同/众人为些许小事激动——/我的忧伤也和他们/并非一类”,众人为些许小事激动,我为这首诗激动。十八年前,三联书店版《现代诗100首》蓝卷之中的第一首诗,就是李文俊先生翻译的这首《孤独》。让我欣慰的是,这首诗的推荐人和赏析人是我。当时诗人、数学家蔡天新邀请了十位诗人译者参与这项工作,每个人负责推荐赏析十首诗。我知道那些诗都不是随便挑选的诗,而是这些诗人译者多年读书积攒下来的压箱底儿的宝贝。
至于李文俊先生翻译的威廉·福克纳的小说,的的确确影响了太多太多的当代中国作家。我有一个作家朋友,有一段时间一张嘴就谈福克纳。不过,说起来让人羞愧,我当年读《喧哗与骚动》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读了多少次都卡在了班吉处而读不下去,因为我当时很难理解这种以痴语写痴人的语言表现方式。终于有一天,我翻越了班吉这座崇山峻岭,以后的美景就不必说了,那真叫一个舒服。这时再想象一下李文俊先生翻译《喧哗与骚动》的过程,那又该是怎样的艰难呢,比我们读中文版肯定是要难上千倍万倍啊。李文俊先生自己在《〈喧哗与骚动〉译余断想》里坦言:“这是我迄今所从事的工作中最最艰难的一件……这期间,大概总有两年,《喧哗与骚动》日日夜夜纠缠着我,像一个梦——有时是美梦,有时却又是恶梦。”所以首译者全都当得起筚路蓝缕或者披荆斩棘这四个字。而李文俊先生翻译的塞林格短篇小说集《九故事》,我读过肯定不止九遍了。
我知道,纪念已故翻译家的最好方式就是读他们的译作,或者继续翻字典译东西。我也知道,译事极其辛苦,而且烦恼甚多。我多少次都想放弃了,但一想到杨苡先生说到的甜味儿,就忍不住咂咂嘴巴,重新坐在书桌之前。有一句感慨话我一直想说,这也可能是老一代翻译家最值得我们这些后辈学习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中文水平真的是高啊。
来源:黑龙江新闻网 日期:2023年2月3日 作者: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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