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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物以游心,逍遥译海间

发布日期:2019-09-26      阅读数:1226 次

每天21时的乌鲁木齐,天空的光线还未完全隐没,这是当地的傍晚时分。胡婧和母亲相挽着,大跨步地往前走去,绕着小区一圈又一圈地行走,一隅石径,一隅草地,路线重复,步速均匀,遇见熟悉的邻居们便会停下来笑着打声招呼,一如中国任何一个普通家庭的饭后散步场景。
  这是胡婧12岁开始独立行走以后,日复一日的室外锻炼项目。除此之外,每天清晨和临睡前,其父都要为她进行时长1个小时的对抗性肢体按摩,主要为了刺激神经肌肉,可起到一定的松弛和保健作用。
胡婧,1984年11月出生于新疆乌鲁木齐,3个月时得了一场大病,6个月时被诊断为重度脑瘫,医生断言其“长大后生活不能自理,不认识父母,也不会笑”。然而,胡婧5岁依靠录音机学会拼音,10岁学会站立,12岁独立行走,16岁自学英语,19岁学习翻译,在双手失控的情况下,先后用下巴颏和脚趾头打字,翻译、审校了上百万字的资料,出版了6部译著,被誉为“新疆最好的翻译之一”,其事迹被中央电视台、新疆卫视等媒体广泛报道。
 2005年,21岁的胡婧正式走上职业翻译道路,开始获得收入;2008年,她注册了一家名为“译渊文化服务部”的个体工作室,自主创业启新生;2011年,她荣获了有着“中国翻译界奥斯卡”之称的第23届韩素音青年翻译奖竞赛汉译英组优秀奖;2014年,她被评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自强不息,自主创业之星”;2016年,她考取了英国皇家特许语言家学会Diploma in Translation高级翻译文凭,并获中国区最佳考生奖;2019年,她创办微信公众号“PEA中英双语历史文化趣谈”,主要讲述中国传统历史文化,志在成为一名跨文化交流的使者。
 “你最喜欢的诗歌是哪首?”我问胡婧。据说,诗歌是最接近灵魂的独白。
 “我特别喜欢有关鸟儿的诗歌,譬如刘邦的《鸿鹄歌》和美国黑人作家玛雅·安吉罗(Maya Angelou)的《笼中鸟》(Caged Bird)。”胡婧平静地答道。
 她淡定从容的外在风度下,是一颗乘着翻译的翅膀遨游人间世的心,这份飞扬超越、宛然若跹,大概是作为人最好的诠释、作为译者最优游的境界。
 一、飞翔的起点
  据统计,儿童脑瘫患病率为2.45%。在我国14岁儿童中,脑瘫患儿约有500万。按照每年1600万新生儿数量估算,每年新发生脑瘫约4万。脑瘫主要是以运动障碍为主的疾病,25%的脑瘫患儿智力正常,50%智力上有一定影响,仅有25%有明显智力障碍,因此脑性瘫痪不等于智力低下。但是,相当多的家庭对于脑瘫知之甚少,导致约20%的脑瘫患儿未能得到早期识别、早期干预,从而失去了最佳的干预时机。而脑瘫若能及时发现和尽早治疗,加上长时间的康复训练,是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康复的。
在其他类似家庭做出嫌弃、放弃、丢弃甚至杀害脑瘫患儿的举动时,胡婧的父母选择了用超乎寻常的爱心和耐心给予胡婧科学的早期教育和治疗。胡婧在3岁以前都不会说话,性格倔强的胡爸爸没有轻言放弃,而是想尽各种办法,买来录音机、磁带和画报,一有空就给胡婧讲故事,画报都被翻烂了。功夫不负有心人,3岁的某一天,胡婧终于开口说出了“宝宝好”三个字!节俭持家的胡妈妈则寸步不离地照料着胡婧的日常起居,早早地于1998年就办理了退休手续,专门负责照顾胡婧的生活,使得胡婧可以逐步地实现独立行走。两位老人就这样过度操劳、过分俭省地度过了35个春秋,直到白发苍颜。
  脑瘫的康复是一个艰巨而漫长的过程。许多家庭由此变得十分脆弱和消极,家庭和睦也就成为一种奢求。一个完善的治疗方案,不仅应包括身体健康,还应包括心理、性格、情感的养成。很难想象一个充满戾气和悲惨情绪的家庭,能成长出一个性格健全的孩子。用胡婧自己的话来说:“我觉得我特别幸运,能够生长在这个家庭里,我的父母非常理解我,并没有把我当成一个残疾孩子,而是对我充满了希望。”
  胡婧父母为胡婧的起飞奠定了一个最初的良好基础。他们面对不幸时展露出来的坚毅、遇到困难时开动脑筋想到的办法、一家人守望相助的团队精神,在潜移默化中为胡婧提供了最重要的人生榜样。
 二、David的电话与Mary的信
  1994年,爱女心切的胡爸爸咬牙向同事借钱,托人从北京购置了一台价格高昂的电脑,初衷只是为了让胡婧能够克服双手不便的困难、利用电脑读书学习。2001年,胡婧家成为当地片区3万多人中的首个ADSL用户。谁承想,当家里连接上互联网时,胡婧也连接上了这个世界。
 胡婧作为我国最早一批网民,活跃于各大论坛,不亦乐乎。那时的论坛就是如今的内容平台与社交网站的混合体,文可发帖,武可论战,网友之间的交往如长江源头沱沱河般纯净。
  在现实世界中生活了16年,囿于肢体障碍,体会过人情冷暖,胡婧变得胆小自卑,少言寡语,一度觉得人生无望。
  家中若有客人,胡婧一定会躲起来。当偶然间发现虚拟世界可以隐藏身份的好处时,胡婧便恣意舒展开来,渐渐敢于主动和陌生人聊天,甚至在洪恩论坛里用英语自如交谈,由此结交了一大批国内外的网络好友。其中有一位加拿大的网友David,时常与她交谈并给予鼓励。
  几个月后的某一天,趁母亲外出买菜不在家的空隙时间,胡婧壮着胆子拨通了人生中第一通电话——打给当时在北京某公司任职的David。几分钟的通话时间,像是过去了几个世纪之久。胡婧放下电话的一瞬间,发现衣服全被汗水浸湿,这显然是极度紧张加上激动所致。这通电话,从此改变了胡婧的人生观,她变得自信乐观起来。
经常光临洪恩论坛的还有David的姐姐Mary和姐夫Ben,这也是一对热心人。Mary主动把自己的Email地址告诉胡婧,鼓励她与自己通信。此后,Mary逐渐成为胡婧的良师益友,通过电子邮件分享彼此生活点滴,引导这个特殊的中国女孩勇敢地拥抱生活。
  2004年的一天,胡婧在电子邮件中向Mary讲述自己的消沉和困惑,不知道今后能干什么,找不到人生价值。之后不久,Mary给胡婧邮寄来了两本英文小册子,希望胡婧将其翻译成中文,并表示她会支付一定费用,实际意在鼓励胡婧勇于找寻人生方向。胡婧认真翻译成书,不仅被一位英文老师认可,还被Ben赠给了一家图书馆。这件事对胡婧产生了巨大冲击,她意识到自己是可以对社会产生价值的,她找到了飞翔的方向。
从自卑到自信,从自学英语到职业翻译,David的电话与Mary的信是重要的契机。但更重要的是,胡婧在对抗巨大命运阻力时,自发地投入了更大的努力、动力和能力。
鲲鹏展翅九万里,必须借助强劲的风;阻力越大,风力就越大,这才托起了更大的成功。
 三、6部翻译著作
  踏入翻译行业以来,胡婧相继翻译了《莱西回家》(重庆出版社)、《梦想,在路上——带着脑瘫去生活》(华夏出版社)、《世界边缘的桥梁》(北大出版社)、《数学家的艺术生活》(北大出版社)、《一名生态学家的孕育之旅》(北大出版社)等5部英译汉著作,共计112万字;另有1部12万字的汉译英著作,属于少数民族文化社科类研究成果,已在国外出版。不论从翻译质量还是数量而言,这都是许多专业译者难以达到的成绩。
 人有成长,必有原因。可以想见,胡婧在背后付出的努力与积累,一定数倍于其他人。
  由于上肢承载的功能远多于下肢,因此上肢功能的丧失给胡婧工作造成的主要困扰在于打字不便、速度太慢。起初,胡婧背着父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下巴颏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击键盘进行输入。这样直到2015年10月份,胡婧的颈椎出现了很大的问题,不得不做手术。
  在做颈椎手术之前,胡婧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承接稿件、翻译稿件,平均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每天最多时可以翻译3000多字,另外还要对自己的译文进行校对和修改。如此大的工作量,就算是肢体健全者也少有能坚持下来的人。
  隐于世事喧哗之外,陶陶然专心治学。钱钟书与杨绛的治学精神,是胡婧所推崇之至的。勤奋刻苦、博览群书、独标高格的治学方法,勤于思考、善于实践、用心专一的治学精神,渗透于胡婧翻译实践的每一步。
  在前述6部译著中,胡婧感觉最吃力的是27万字的《数学家的艺术生活》。接到这本书时,胡婧发现书的内容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涉及到大量数学、哲学、人类学、物理学、音乐、美术、摄影等知识。她犹豫了。
  但胡婧遗传了父亲的倔强,面对挑战并不愿轻易服输。在出版社编辑给出会有专业老师进行审校的保证后,她下决心接受了这个艰巨任务。在其后几个月的时间里,胡婧的全副身心都沉浸在这本书里,吃饭睡觉时都在思索着书中词句,有时候躺在床上想到了更好的表达时,也会挣扎着起床,用尚存一丝能动性的右手无名指,艰难地记录在平板电脑里,生怕第二天醒来时忘记。她阅读翻查过的平行文本,占据了译文总字数一半以上,下足了硬功夫。
  多年来,胡婧业已形成了自己的翻译模式,大致如下:先上网找出国内外中英文平行文本,进行快速阅读和学习,掌握专业表述,形成自己的词汇库;当遇到文本理解性问题时,或是发邮件向作者进行详细询问,或是请教外国友人加强理解;具体到词句篇章,长难句最难攻克,反复推敲反复读,直到拿准吃透再开始译,有时需用几个小时才能理顺一句话。
 胡婧说,她喜欢边干边学,即learning by doing。从翻译儿童作品起步,同时学习翻译著作和理论,如美国著名翻译理论家道格拉斯•罗宾逊(Douglas Robinson)教授的Becoming A Translator、美国语言学家尤金•奈达(Eugene Nida)提出的功能对等理论等,常年订阅高水平学术刊物《中国翻译》,再从大量工程标书、商业合同等行业性稿件中摸爬滚打十余载,最后成功翻译出6部译著,终于在译海之上展翅高飞。
  而胡婧的“翅膀”,是用植入颈椎里的2根钛棒和14根钛质螺钉换来的——2016年7月5日,胡婧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接受了颈椎后路椎管扩大椎体固定手术,手术刀口21cm,植入的钛棒也有十几厘米长。
  术后,胡婧的颈椎活动能力严重受限,加之用手翻书十分困难,纸质书阅读于她而言是奢侈之事了,她基本上只能阅读电子书和网络资料。
 四、归化与异化
  归化与异化是翻译研究的一对核心术语、两条实现路径:要么尽可能地不去打扰作者,让读者走向作者,这是归化,类似于意译;要么尽可能地不去打扰读者,让作者走向读者,这是异化,类似于直译。1995年,美国翻译理论家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在《译者的隐身——一部翻译史》(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中深刻论述了归化与异化翻译理论,由此风靡译界。
  经过15年的翻译学习与实践,胡婧的翻译风格偏好归化手法。她十分欣赏翻译界泰斗级人物、杰出翻译家许渊冲教授。比如许教授翻译的《诗经·小雅·采薇》中著名一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When I left here,Willows shed tear.
I come back now,Snow bends the bough.
  其间,语言形式使用了归化手法,迎合了目的语读者的审美期待,这在跨文化交流初期出现得比较密集。《礼记·乐记》中说,同则相亲,异则相敬。翻译实质上是一种跨文化交流活动,是在尊重、保留差异的基础上达到沟通交流的目的,只有这样才能维护世界文化的多样性。
胡婧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尤其在实现跨文化交流这一终极目标面前,异化手法成为尊重文化差异的主要途径。她开始不拘泥于非此即彼的翻译方法,而是动态合理地把握二者的关系,在文化意象上以异化为主,在语言形式上以归化为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切以译文信、达、雅为依归。
  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是胡婧最喜爱的一本书,书中前言部分有一段话:
  I am able to confess because, unlike these patriots, I am not ashamed of my country. And I can lay bare her troubles because I have not lost hope. China is bigger than her little patriots, and does not require their whitewashing. She will, as she always did, right herself again.
  胡婧将其译为:
  我能开诚布公地坦言,因为我与那些爱国者不同,我并不以吾国为耻。而我也能将她的困扰袒露无遗,因为我并未失去希望。中国之博大,是其渺小的爱国者所不能及,也无需他们的粉饰。如曾经的每一次,她将修正自我,再现峥嵘。
  胡婧将此处的“bigger”翻译为“博大”,一改通行的两种译本——黄嘉德(江苏文艺出版社)、郝志东与沈益洪(学林出版社)翻译的“伟大”,颇具巧思。她给出的理由是,“little”一词含有“微不足道”之意,而“big”一词却并没有“伟大”的含义,接近的说法是“规模大的”,所以翻译成“博大”较为合适。
  “我并非一味地使用某一种手法。文字是思想的载体,如果蓄意武断地改变原有意象和句式,势必会改变、扭曲原文所要传达的信息。”对于归化与异化的使用,胡婧如是说,紧接着举出了一个直译更佳的例子。这是胡婧接受采访时的特点,论点鲜明,支撑性论据紧随其后,凡事有出处,理性而克制。
  这也是胡婧希望给大众留下的印象:学习语言、翻译书籍并不一定就会多愁善感、文艺范儿十足;恰恰相反,她身上理性和科学的一面更加强大。她还认为,文学的作用不应仅限于知识性和娱乐性,而更多的应该给人以警醒与反思,推动社会的道德文明进程,时刻监督和调整经济科技发展道路。
 五、中国翻译要扎根于中华文化
  今年,中国外文局初心不改、矢志不渝地“向世界说明中国”已有七十个春秋。在今年夏天开展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期间,中国外文局翻译专业资格考评中心专门播放了胡婧接受央视采访的视频短片。病痛,苦痛,自立,自强,斗室虽小终成大器,于无声处起一惊雷。胡婧与命运抗争的事迹深深感动了考评中心每一位员工——翻译考试的“初心”原来就在优秀考生身上!
  肩负着全国翻译专业资格考试组织实施的重任,如何落实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力争做到在翻译考试道路上“一个都不能少”呢?考评中心一行在新疆出差期间,专程到胡婧家中看望,针对今年下半年翻译考试全面实行机考的背景,就胡婧参加全国翻译考试的可行性进行了沟通,鼓励她再攀翻译高峰,为跨文化交流贡献力量。
不间断学习英语近20年,结交了一大批外国好友,英语语感甚至好于汉语,胡婧对自己的英语水平颇为自信。她说:“无论是儿童文学、国际政治,还是自然科学,我看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画面,我要做的就是用另外一种语言描述这些画面。我在翻译《莱西回家》时,读到那条狗奄奄一息地躺在了离家很近的地方,一想到这幅画面,我就禁不住流下眼泪。在翻译《一名生态学家的孕育之旅》的结尾部分时,我也深受感动。翻译对我而言是一次心灵之旅,从字句上升到了情感。这也反映出英语水平好到动了感情,对翻译来说多么重要!”
  当被问及在翻译过程中有没有遗憾时,胡婧笑答“太多了”!她认为,由于自己总体上母语词汇不够丰富、范围过窄,中文阅读量不足,翻译时一味追求语句通顺,容易导致表达过度或表达不足。如《世界边缘的桥梁》前言第四自然段最后一句,原文是:
  I wrote this book because I am very worried. We should all be.
  胡婧的译文是:
  我写本书,正是因为我深感忧虑。我们大家都应该为此感到担忧。
  她觉得“We should all be”的译文偏长,译法有待商榷,在采访中给了我一个新的版本:
  我写此书是因为我深感忧虑。我们所有人都应警醒。
  新版本运用了转义的方法,既不违背作者本意,也让中国读者更易接受,篇幅也更相当。
  每有不甚满意之处,胡婧都会在脑海里萦绕良久,哪怕书稿已付梓、稿酬已收取,也要拿出一个更恰当的表述出来。这是不带有任何目的和动机的自发行为。所以胡婧对我感叹:“说心里话,我从来不觉得翻译有多辛苦,相反地,我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会全然忘记其他。”从我与胡婧的交往来看,她的工作状态的确如同南朝王融所言,“犹且具明废寝,昃晷忘餐”。不仅如此,她还极其自律,言而有信,从每天繁重的任务计划中设定时间,拨冗回答我的提问,不厌其烦。
 北宋高僧赞宁(919-1001)在其编纂的《宋高僧传》中的《译经篇》里,对于翻译有一个妙喻:“翻也者,如翻锦绮,背面俱花,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这句话是对翻译性质和要求的阐释,原文与译文要同等精妙,只是妙处不同而已。那么,外语能力与母语能力对于翻译而言,同等重要,甚至有说法认为,“外语水平决定翻译的下限,母语水平决定翻译的上限”。
 胡婧承认,理解和表达是翻译的两条腿,缺一不可。英语好,有助于理解;汉语好,有助于表达。二者不可偏废。虽然通过函授的方式系统性学习过现代汉语,但是她依然认识到自己的母语阅读量不够,对中文意象了解不多,对中华文化理解不深,这都限制了译文的恰当性和可读性。如《一名生物学家的孕育之旅》第二部分第一章的第一自然段,原文是:
 The nicest mammary glands I ever saw belonged to an American Alpine goat at a county fair in upstate New York. Talk about your velvet orbs! Your snowy white hemispheres, gently trembling!
  胡婧的译文是:
  我见过最漂亮的乳房是纽约上州某郡一只美国高山山羊身上的。瞧那绒绒的球,那雪白的半球,还在微微地颤动呢!
 此处“Talk about”“velvet orbs”“hemispheres”的翻译皆有不妥。若事先深晓古今诗文中关于乳房的意象和比喻,可能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不论是朱彝尊的“隐约兰胸,菽发初匀,脂凝暗香”,还是陈玉璂的“拥雪成峰,挼香作露,宛象双珠……玉山高处”,或是陈独秀的“其色若何?深冬冰雪。其质若何?初夏新棉”,前人已遍用脂、雪、玉来形容颜色,遍用峰、珠、山来形容形状,遍用兰、露、棉来形容质地,受到这种启发后再来翻译“velvet orbs”和“hemispheres”,大概就不会是“球”和“半球”这样直白寡淡的选择了。
  近年来,德国著名汉学家、翻译家、诗人顾彬(Wolfgang Kubin)犀利地指出,中国翻译面对的最大问题不在外语,而是“在于母语”,即在于中国翻译者的中文水平不够好。顾彬还援引一位美国汉学家的说法,“欧洲哪一个民族开始翻译,就开始发展”,借此证明翻译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重要性。
  以诗歌为例,想翻译好诗歌,不仅要会外语,还要会读诗,最好还会写诗。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Tomas Transtromer)有一首名为《果戈里》(Gogol)的诗,其中有一句“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一股令人瞠目结舌的冲击力瞬间砸了过来,震撼点全在这个“焊”字上。其余尚有“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和“看见黑暗怎样剧烈地焚烧整整一条灵魂的星系”两种译本,力度和美感都明显差了许多。而“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这个完美译本的译者,正是中国当代诗人北岛。
  胡婧在紧张工作之余,也会训练自己对于中国古典诗词的翻译。唐代吴融所作《富春》一诗,首联是:
水送山迎入富春,
一川如画晚晴新。
她给出的译文是:
Into view came the Fuchun after a long winding journey;
Rays of sunset sprayed over the canvas of aquatic beauty.
  胡婧的译文做到了押尾韵,使用“after”和“over”两个介词隔开了前后韵步,整体画面感也比较强烈,符合诗人描写富春江两岸美景的诗意。
  中国最顶级的诗人,也同时知道古典和西方的伟大。以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冯至、张枣为例,他们都受到了极好的中国传统文化滋养。而且,他们的外语能力还特别强,这从另一个侧面印证,语言能力是相通的。
  胡婧告诉我,她最喜欢《吾国与吾民》里的一段话:“无论中国的一切都是缺点,她有一种优越的生活本能,一种战胜天然之非凡活力,是不可否认的。她已尽量发展其生活之本能,随时局之变迁而适应其自身之经济、政治、社会的环境。假令种族机构不及其强韧者处此,要将不免于殒灭。她接受了天然恩施,依附其优美的花鸟山谷,资为灵感与道德之营养。就是这种天然环境,保持她的心灵之健全、纯洁,以免于种族的政治社会之退化。她毋宁生活于大自然的旷野,昼则煦浴于阳光,晚则眺赏于霞彩,亲接清晨之甘露,闻吸五谷之芬芳;凭藉她的诗,她的生活习惯的诗与辞藻的诗,她熟谂了怎样去颐养她那负伤太频数的灵魂!”
  她喜欢林语堂先生深刻的洞察力,从书中领略到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与之产生了极大共鸣,激发了自身真正的爱国热情,经年不衰。中华五千年文明,语言文化生长发展成熟的时间,远超于西方,扎根中华文化将更有利于翻译,每一位中国翻译都应具备这样的文化自信。
 六、抵达生命本然
  胡婧家里有一只中文名唤“豆豆”、英文名叫“Mr. Beans”的宠物公兔,黛青色,躯体肥硕。散养长大的豆豆,天性既好奇又好动,以至于胡爸爸要给胡婧的工作室装上半截子用木板做的围栏,以防豆豆咬坏电脑的电线。
  如同任何一名撸猫党一样,胡婧也爱撸兔子。只不过她是用灵活秀气的脚丫子去撸豆豆身上的毛而已,而豆豆舒服得四仰八叉——一点儿也没兔子样。撸兔解乏,对胡婧和豆豆而言都是一种放松的理想状态。
  闲暇时,胡婧还会登录国内外的社交平台,给网友们点点赞、留留言。她身上没有俗世纷争产生的痴嗔,而全然是生命本然之状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无挂碍。
我对她说:“现在社会能达到你这种‘乘物以游心’状态的人,要么是阅尽千帆之后的黄发,要么是蒙昧纯真的垂髫,而你是少见正当年的,这并不简单。”
  胡婧则说,她也有过午夜梦回、异常绝望的时刻。有一回,她在路上重重地摔了一跤,把脚脖子崴肿了,完全打不了字了,而当时接下的翻译任务又多又紧。这场意外导致胡婧的身体短期内无法动弹,连挪动一米的距离都费劲,更别提操作电脑进行翻译了。今后怎么办?怎么办?
  绝望在蔓延。肢体健全者的谋生选择有很多种,然而往往都因选择太多而不能坚持,因为总觉得路有千条;而胡婧这样原本可能无路可走的人,生生踩出了一条血路,越走越宽。可这唯一的一条路要是再断了,怎么办?
  不愿父母担心,暗夜独自饮泣,陷入黑暗的泥沼,身体一直下沉、下沉,心也跟着下沉。恍惚间,胡婧听到一本英文有声书,名叫《标杆人生》(The Purpose Driven Life)。这本书让胡婧重新发现了生命的意义:人的存在,正是实现意义的过程。
  这个醍醐灌顶的夜晚,让胡婧更加豁达充盈起来。情绪一好转,连身体也跟着好转了,脚脖子逐渐消肿,慢慢地开始恢复。Tomorrow is another day,悲壮却坚韧,这是胡婧一家的信仰。
  杨绛说,“人生如香料,捣得越碎,香得越浓烈”。胡婧身上散发出来的人性本真,令人印象深刻。这个本真,甚至让人忘却了她的肢体障碍事实,只觉得这个灵魂有趣而真实,愿意一再地亲近、了解、沟通。
  胡婧希望改变大众的刻板认知:残疾人做翻译,不是“悲惨命运”,不是“励志人生”,而是一件生命中自然而然的事情。只不过认认真真对待生命的人,这年头比较少见罢了。因此,胡婧不太喜欢社会上那些用身体缺陷博得眼球的“名人”,而欣赏推崇霍金,因为人们一想起霍金,第一反应是“现代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而非“全身瘫痪”。
  这也是胡婧的心愿。


  来源:翻译专业资格考评中心 日期:2019年9月24日 作者:徐菡(作者系中国外文局翻译专业资格考评中心考务二处主任。孟小帆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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