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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博理翻译《水浒传》

发布日期:2020-01-01      阅读数:1163 次

【纪念沙博理诞辰104周年】
 
一、情系中国赤子心
 
     
沙博理(Sidney
Shapiro,1915-2014)自小喜欢冒险,二战期间在美国本土当过高射炮兵,对战斗小说情有独钟。1947年3月,这位法学院毕业又在三所知名大学进修过汉语的31岁退伍兵,身上带着仅剩200美元退伍津贴,从纽约登船,辗转一个多月,来到上海这座陌生的东方城市闯荡,足见其冒险精神。一年后与中共地下党员、演员、剧作家凤子结婚,就把自己的婚房当作地下党的藏身之处,把自己办公的律师事务所当作地下党碰头开会的地方,用收音机短波收听解放区的消息、阅读秘密文章、与地下党交谈。他甚至利用自己母语的优势帮学生编辑一份主张土地改革的英文杂志。可以说,身为美国人却同情中国革命进步的沙博理,以其在中国短暂的“冒险”革命活动,赢得了与妻子一起受邀坐在观礼台亲眼见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殊荣:“在那人海之中,我能感觉到激动的情绪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

     
沙博理参加完开国大典不久,看到了新出版的《新儿女英雄传》,打算把它翻译出来,希望能进入美国市场。他的译本果然在1952年在纽约出版,这是他自行翻译、打入美国市场的第一部中国“红色”作品。自1950年正式入职外文出版社和《中国文学》杂志社,沙博理就承担起把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翻译成英文的任务。他工作兢兢业业,先后翻译了老舍的《月牙儿》、巴金的《家》、茅盾的《春蚕》,以及《平原烈火》、《保卫延安》、《林海雪原》、《小城春秋》等红色作品,共198种译作,包涵长篇小说20多部。上世纪70年代翻译《水浒传》,迎来了他翻译生涯中的巅峰。

     
实际上,四大名著的翻译是中国外文局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翻译出版规划,采取中外译者合作模式。杨宪益搭配妻子戴乃迭(Gladys
Yang)翻译《红楼梦》,美国汉学家罗穆士(Robert Moses)搭配任家祯翻译《三国演义》,英国汉学家詹纳尔(Francis
Jenner)翻译《西游记》的搭配是汤博文。面对让他翻译《水浒传》的提议,沙博理欣然接受,与沙博理搭档的是汤博文和叶君健。沙博理曾说:“凡是我翻译的东西,我都喜欢。”他对于《水浒传》的喜爱,肯定也蕴含了对敢于斗争的武侠精神的赞美。有领导曾经问沙博理中国文学中他最喜欢谁,“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喜欢武侠小说,他认为武侠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如果没有血性,没有对武侠的钟爱,是翻译不了这本书的。沙博理后来回忆道,《水浒传》是我作为文学译者做完的最后一本书。他在翻译过程中细心发现,《水浒传》两位作者犯了不少失真的笔误,“14世纪的服装、武器、官府机构放在了12世纪的故事里;有些时间顺序和事件地点搞错了;两位作者常常把自己的江浙方言安在山东的人物嘴上……这倒算不得什么,除非遇到爱挑剔的学者,毕竟这部小说情节复杂,构思巧妙。尽管出场人物阵容庞大,但每个人都秉性各异,个性鲜明,惟妙惟肖。”
 
二、翻译过程历艰辛
 
     
在翻译过程中,沙博理除了向凤子请教,还经常找人一起推敲。和沙博理夫妇多年挚友的司徒新梅之女回忆道:“什刹海旁的平房院子,在沙叔叔家我们曾多次听到沙叔叔和爸爸就翻译《水浒传》中的词语进行切磋。毫无疑问,在沙叔叔翻译《水浒传》的过程中得到了凤阿姨的很多帮助,使他能够更精准地理解中国文言体的小说。但是沙叔叔还是开玩笑地说,凤阿姨的中文虽然一流,但是英文差强人意,所以他有时只好和爸爸就中译英的词语进行切磋。”

     
据和沙博理共事多年的中国外文局前副局长、总编辑黄友义说,四大名著翻译中,只有沙博理翻译的《水浒传》到出版也没有改动过一个词,“坚持沙老的翻译文字。”他对于沙博理的用词十分推崇,“108将的名字,一丈青、浪里白条,中国人一看就懂,但文化差异太大,要翻好不容易。还有小词的处理,这是沙博理的强项,比如喝茶,是抿一口,还是喝了一大口,这些小词才能体现出人物的身份、性格特点。”“章回体小说经常在一章的开头或结尾,用几句诗高度总结浓缩这一章的内容,这是几百年来评书演变而来的。沙博理认为没必要,要删掉,当时很多人对此有争论。他说,几百年前,说书人讲得很好,适合当时的听众;但外文读者都是西方的知识分子,教育水平很好,每章再用简单的语言说一遍,大白话,没必要。于是,他就真的删掉了。要知道那个时代,这个翻译多少带了些政治色彩,是政治任务,尤其这是经典名著,敢于这样删改,真是有魄力!”

     
“把咖啡豆磨好,煮好了再端出来。”把中文的原意吃透再翻译成地道的英文,不是字面上的严格对应,是传达原文的“神”,而非原文的“形”,这也是外文局一贯坚持的翻译理念。黄友义很欣赏沙博理能从出版社的角度考虑翻译问题,考虑外国读者的需要。他认为沙博理身上体现了翻译家、出版家和作家这三种角色。

     
沙博理热爱翻译工作,热情投入、辛勤付出、伏案敲字,一干就是十多年!因为翻译正值“文革”期间,沙博理后来曾说是翻译这本小说才“救了自己”。曾有一度,凤子被送到“五七”干校;女儿亚美在通县造纸厂工作,家里家外只有沙博理一人,是这些水泊英雄们陪他走过了那些日子。可以说对沙博理而言,这个译本包含了太多。沙博理动情地说,“我感到作为一名中国文学翻译工作者,再也挑选不出比这部小说更棒的作品来作我的‘天鹅绝唱’了!”
 
三、书名翻译斗智勇
 
     
《水浒传》原著底本众多,这也为沙博理的翻译带来不小的困难。为了把在中国乳妇皆知的水浒故事完整地介绍给外国读者,沙博理选定100回本开始翻译,前70回用金圣叹版本,后30回则用容与堂版本。在他快翻译完第54回时,遇到了来自“四人帮”的压力,沙博理不得不用了好几个月时间将翻译好的稿子,从头到尾照着容与堂版本重新改订,一直到第70回。沙博理和中国搭档汤博文、叶君健对禁用金圣叹版本的做法都持反对意见,因为大多数中国学者认为金圣叹版本在文学质量上要比容与堂版本胜出一筹。到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后,经说服编辑才让沙博理按原订计划翻译前70回。这意味着沙博理要把译稿从头至尾再改上一遍,以便与金圣叹版本保持一致,而这种额外的工作又要耽误不少时间。但沙博理觉得为了保证译本的文学质量,这样做是值得的。

     
还是因为翻译《水浒传》是在“文革”期间,沙博理卷入了与“四人帮”的斗争。按照沙博理对翻译的理解,“水浒传”不能直译为Marsh
Chronicles(水浒纪事),书名应当吸引读者,于是翻译为Heroes of the
Marsh(草莽英雄)。江青听闻后说,起义军的首领宋江就是个“叛徒”,因为他奉了皇帝诏令率领部下消灭了从东北进犯中原的辽鞑靼。这段情节在小说最后几回里。江青的意思是,真正的英雄是不会阻拦鞑靼人的,因为这些人反的是反动封建王朝。沙博理则认为,事实上宋江为首的起义军对皇帝忠诚不二,声称皇帝受到奸臣蒙蔽,他们不得不同奸臣派来镇压他们的官兵打仗。他们唯一目的就是得到皇帝的诏安,皇帝最终也给予赦免。被诏安之后,他们才去打威胁宋王朝的辽鞑靼。沙博理觉得自己根本不想给这位“超级革命的”激进派女皇上一堂中国历史课。于是,有了下面的对话:

     
“您不喜欢‘heroes’,改成‘outlaws’怎么样?”我驳问江青派来的人,“就是无法无天的人。”
      “无法无天的人?盗匪那样的?”
      “不错,盗匪是无法无天的。”
      “那么,好吧。”

     
就这样,问题解决了。幸好,“四人帮”的英文水平和他们对宋朝历史的了解一样差劲儿,他们不知道,“outlaws”在英语惯常用法里是褒义词,其主要含义是指那些挺身而出、反抗当局残酷迫害普通百姓的民间英雄。

     
实际上,早在1959年沙博理就试译了《水浒传》第七、八、九、十回,1963年他又翻译了《水浒传》第十四回和第十六回,均刊登于《中国文学》英文版Chinese
Literature,分别采用了Outlaws of the Marshes和Heroes of the
Marshes,《水浒传》完整版译本书名最后又回到了Outlaws of the
Marshes。《水浒传》英文书名的更改,确实反映了时代的国际政治气候和国内政治现实:1959年采用Outlaws(亡命之徒、无法无天的人)折射了当时国内的“反右倾”运动,1963年采用Heroes则迎合了当时中国人民反帝的革命热情。对于沙博理翻译《水浒传》书名,1959年、1963年采用复数的Marshes而“文革”期间采用单数Marsh,也反映了沙博理对这部造反小说主题和内容把握的“提升”。

     
作为一个具有相对独立性的译者,沙博理敢于对原著做出删改。章回体小说经常在一章的开头或结尾,用几句诗高度总结浓缩这一章的内容,这是几百年来评书演变而来的。沙博理认为没必要,要删掉,当时很多人对此有争论。他说,几百年前,说书人讲得很好,适合当时的听众;但外文读者都是西方的知识分子,教育水平很好,每章再用简单的语言说一遍,大白话,没必要。于是,他就真的删掉了。要知道那个时代,这个翻译多少带了些政治色彩,是“政治任务”,尤其这是经典名著,敢于这样删改,真是有魄力!

     
作为一名职业翻译家,沙博理秉着对翻译艺术的忠实以及对读者的关照,尽可能地在各种机构性规约间运用灵活的翻译策略。沙博理又自视为中国文化的忠实传播者,致力于向西方读者塑造真实完整的中国文化形象,无论内容和风格的再现上都竭力忠实原著的风貌。因此他的翻译策略以异化为主,最大程度保留中国文化。
 
四、好评如潮铸英名
     
沙博理的《水浒传》英译本1980年由外文出版社出版时书名为Outlaws of the
Marsh,是三卷本精装版,内插精致的明朝代木版画,是15世纪《水浒传》版本里的插图。西方对这个译本好评不断,1981年美国印地安那大学出版社提出版权申请,获准在美国出版该译本,是两卷本精装版,流传于美国的多是这个“美国版”。

     
十分巧合的是,沙博理和《三国演义》译者罗穆士都是哥伦比亚大学中文系主任、汉学家傅路德(Carirington
Goodrich)的学生。1981年,两位为中国文学走进英语世界作出贡献的翻译家在美国见面了,俩人一路兜风,开怀叙旧,畅谈翻译,感慨人生。罗穆士还驾车带着沙博理一起拜访退休在家的恩师,当初正是恩师给沙博理推荐过这部中国古典名著。做老师的高度评价弟子翻译的《水浒传》:“这部嬉戏的小说,充满了短兵相接的肉搏战。每个首领都描写得相当好,个别的甚至十分出色,人们会认为吴用是个能干的战略家,因他经常为宋江出谋划策,李逵这个鲁莽的汉子经常给同伴找出许多麻烦来,可他也同样吸引人。他们的语言是粗俗的,但沙博理先生仍旧保持了语言的这种乡土气味。”沙博理认为这是给自己的译本打了“及格”分。

      是年,《华盛顿邮报》刊发了其首席评论家约瑟夫•麦克莱伦(Joseph
McLellan)写的《水浒传》书评,“《水浒传》是一部社会反抗作品,和用古雅的古英语写成的罗宾汉传奇挺相似。小说也是一部经典,读罢此书,许多读者都会认定这是一部杰作。”其他评论家对沙博理译本同样赞不绝口,有的还毫不客气地拿沙博理译本和上世纪三十年代在美国出版的赛珍珠译本加以比较。赛珍珠译本取名All
Men Are Brothers(四海皆兄弟)。研究中国的专家白之(Cyril Birch)在《威尔逊季刊》撰文指出:

      “赛珍珠译本All Men Are
Brothers把《水浒传》大部分呈现给了西方读者,而沙博理的译本体现出三重进步:他娴熟掌握中文,就使得他的译文更加准确;他直截了当的英文表达比赛珍珠的仿中式英语更为优雅;他根据的是原著较早的版本因而翻译更完整……这是一部中世纪的绿林好汉故事,确有其人其事,此乃先天优势。”

     
沙博理专事汉英翻译长达半个世纪,在其千万字的译作中,《水浒传》英译本是巅峰之作。2004年,《水浒传》沙博理译本5卷本入选“大中华文库”汉英对照选本。沙博理的翻译成就得到公认,2010年12月获“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1年4月获“影响世界华人终身成就奖”。如同其翻译的“梁山英雄”一样,沙博理被誉为“翻译英雄”(Hero
of Translation)。他无愧于此名!

 

来源:中国翻译协会
日期:2019年12月27日 作者:任东升(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副院长,中国外文局沙博理研究中心中国海洋大学研究基地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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